我對受過苦難的人特別容易有好感,可能比較容易打開互相溝通吧,或者可以在心中進行神秘不知名的慰藉交流。

更病態的是如果從前喜歡的歌手偶像之類的吃了苦,我恐怕發誓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像安室奈美惠這樣嬌小的女人一跳起舞一甩起染了千萬次的頭髮來,只要想起她十幾歲出頭從沖繩上東京一路來的血淚旅程,在我心裡簡直是擠出神聖永恆的光芒。可是這種事總不是一次兩次見面就能了解的,而真正嚐過苦頭的人多半會努力地把它放在潛意識深處,不會放在意識表層三不五時拿出來擦拭把玩。

熱鬧場合的人看來喧鬧無知,那是因為淺薄的話題最能引起多數人的共鳴,氣氛快樂又不傷及彼此的隱私,跟這人淺不淺薄一點關係都沒有。群眾一起退化到熱戀期的三歲幼兒狀態,咿咿呀呀又可怕又可愛,哪怕這快樂的月暈效應多短暫,麻醉不了心底真正的傷,幾年以後你還是可以把這點狀回憶抽出來,將它相片一般框起一個娃娃袖珍屋,時空凝止,笑容長存。

Gerard Mannix Flynn,我在關渡藝術節短暫交會的一個長者。演員,藝術總監,病患。我們的交會短暫到不過是陽光下樹影搖晃的一剎那,但我很想記得他。

我被派去帶他們到藝大咖啡吃午餐。


好緊張。跟外國人說英文,哪怕是一兩句我的心臟都要跳出來,簡直就像初戀時的血衝腦頂的手足無措興奮異常。

很艱苦地幫他同行的女子點餐,湛藍的眼睛,棕紅色的馬尾,我很可以想像異國戀曲為何如此容易滋長:在捉襟見肘的語言窘境下,你不得不眼對眼全神貫注捕捉對方一個搖頭擺手,甚至是最細微的一個蹙眉;眼神流轉,你不把整顆心和身份打開怎麼能傾聽和對話。但以上我也只是想像,因為我幾乎沒出過國。總之店家把英文菜單拿出來時,我為嘴裡舌頭打結的水餃鬆餅潛艇堡咖啡鬆了一大口氣。再這麼浪漫地比手劃腳下去,我的靈魂就要永世遁入最深沉的黑暗孤獨萬劫不復了!

於是,當我看見安靜閉目坐在店外椅子上的Flynn時,他的沉靜不請自來地竄入我剛脫離比手畫腳結巴的鬆懈中。

我很直覺地問出口 :"Is he O.K.?"

女子說他演出前總是這樣。

總是這樣。那不只是沉靜,而是陰沉耶。

生來沒有人規定我們得帶著什麼樣的面孔見人。我自己平常見了熟人才笑,但看見嚴肅的人我又特別害怕,慣性覺得這人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尤其那不是一般的面無表情,而是什麼重重糾結著他把他拉往下似的……

那一桌滿滿的午餐……

還沒解決人生的我……

精神折磨的疲憊……

回到辦公室。

嗒嗒嗒,我知道我在工作中錯誤百出,我以前竭力避免現在卻藏不住。嗒嗒嗒,一個女人再怎麼成熟都無法承受乘以三的煎熬,到哪個地方才能裝小呢。嗒嗒嗒,不想再把賺的錢借出去,一點一點出著錯賺的錢。嗒嗒嗒,老實說世上千百萬人都比你慘個幾千倍。嗒嗒嗒,自己好好照顧自己,這事我始終在做啊……

那個時候每天十幾通的電話。

爭吵。
轟炸般的質詢。
大大小小男女都對著你哭的無奈。
感覺很奇怪。

啊,Flynn就是那個進過精神病院的傢伙。是精神病院還是精神疾病啊,聽說受過很多虐待。那時候執行長說這次藝術節一個比一個慘,我想也是,以色列的那個女演員小時候被繼父強暴,然後這個……聽說三歲就被強行判定精神異常,然後一輩子……可是其實他是被冤枉的。

受苦的人,如果能把承受的什麼轉化,轉成一個可以分享或讓人共鳴的東西,那麼那個苦似乎就值得了,有意義了。

難怪他們會成為藝術家。

我想我不會。

我是女生。
然後偶爾我也想當一般的小孩。

我跟很多人都有同樣的願望,但跟所有人一樣,我們能做的就是自己在房間哭完,然後穿戴整齊出門做事。流淚只是一個生理動作,無論過程怎樣撕裂在最高點如何絕望、波線起伏凹凸不平、中間你陷入了哪個曾經似曾相似的回憶場景……當它結束時,一切回到開始流淚前的那個點。記憶消失。你知道的。因為無法形容。因為痛哭的原因有那麼多種,我們各有各的理由,在起點和終點人人平等。


「你可以去看看他們要去劇場還是怎麼樣嗎?電話收訊不好!」執行長出來對我說,又緊張又急促,我從不知所云的辦公桌裡探頭。

「用跑的可以嗎?要快一點!」她是個向來平和的好女人,所以她難得這麼激動我想不跑到死是不行的。

「一定要很快!拜託你了!」

我跑。

拔腿沒命似地飛快地跑。

下四樓,前衝,上樓梯,蹲爬跑。

好不容易衝到藝大咖啡外面,桌上是一片杯盤狼藉,早已不見人影。我心急如焚,左右晃頭搜尋,卻見人影就在五十公尺外的前方!我上氣不接下氣,連兩人名字都不知道,只能「Hey!Hey!」地揮手大叫,幸好他們聞聲停下來,望著我向他們跑過去。

我跑到他們面前,雙手撐著膝蓋,吞口水,喘大氣,說明來意。

那個沉默到可怕的Flynn竟然開口了:"Are U alright?"

Are‧U‧alright──?

他關心的語氣像是我們相識已久,像慰問一個朋友那樣認真的關心,而非初次見面的陌生人。

"Uh?!" 你在問誰啊。

"Are U alright?" 他又再問了一遍。

"I’m alright!Are U alright?" 我急促地回答,像在砲火隆隆中對著無線電吼"Aye aye, Sir"。。

他問的那麼真切,我也是發自真心地關心。從看到他閉著眼睛的樣子,我就掛念著這個人底下埋藏的什麼。

Flynn笑了,紅髮女人也笑了。我們開始緩緩漫步。

"Why u ask me if I’m alright?" 哪有人見面第一句話不說Hello的。

"No one runs in Irish!" 他非常認真地聲明,鏗鏘有力,好像一句流傳已久的古老諺語,一句定理。

"Really?" 我直覺性地轉頭脫口而出,非常驚訝。愛爾蘭人竟然不狂奔,是因為天氣濕冷的關係嗎?愛看日劇的青年們一定都會感到驚訝。不狂奔,人何以存?

"Only when police after them." Flynn說。我大笑,轉頭假裝查看背後是否有警察跟著我。

"No Police!"我大吼。Flynn笑了。

Flynn笑了。我很激動,像狗一樣地跑跑跳跳,好幾個月沒有這樣。下午的陽光灑在藝術大道上,風吹著我們,不用腦袋思考的對話讓我變得很輕盈。我們對彼此沒有隱性要求,他不求我安慰,我也不求他體諒;我對其他人有所要求,所以失落,但實際上沒有人欠我。不應該這樣。中程目標是我們相伴這一段路,戲的結局是我會送他到實驗劇場。然後戲落幕之後我們則各有大目標繼續進行。總是會分開,沒有理由。

這麼好的陽光,這麼好的下午,為什麼我們要進去劇場呢,Flynn說。

"Yeah!In the Black~~Box~~ " 我也很不以為然地說。傻子才進黑盒子。

那個時候的我們都感覺到空氣有多麼甜美芬芳,打開的毛細孔心意相通;大概是如此,所以我毫不害怕毫不羞恥地說著英文單字,不管文法不管句子。

Flynn進去準備表演了。

他要演的是他的故事。

從童年起被迫離開原生家庭所遭受的各種虐待──性虐待、嚴重的暴力虐待、精神虐待、被拿來做各種實驗,在各個寄養家庭輾轉流離……他患上精神官能症,很長一段時間他自殘、不斷試圖自殺、強烈酗酒,各式各樣的噩夢盤據……對人充滿著嚴重的不信任感,長期的精神不穩定,所以婚姻也無法維持……然後,中年後的他要向政府討回公道。

無法信任任何一個人、充滿懷疑的感覺好可怕。我想起511幼兒之家。

這世上有各種人,努力地活著。

言之過重了,不過就是相遇嘛。

那個瑣碎流動的片刻啊。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fumitaro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