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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一向是我的致命傷。」

你這樣淡然地說著,一字一字卻在你骨上理直氣壯地生了綿長不見尾的根,直戳心肺,壓制呼吸。呼吸受控中的你嘆口氣,像是對這項與生俱來的天賦無可奈何。

「那為什麼不是我的呢?」

困惑、心疼、氣憤,不期待聽到答案的疑問句,天生無礙的膝反射。不是第一次,我每問你一次的同時,會在心裡問自己三次。

「這個嘛……」你彈彈煙灰,蹙眉認真思索如何給問號後面接個句號,要精準地。

「……」

「你太堅強了。」

終於說出來。啜了一口熱咖啡,嘴角微揚的肯定像為一個名詞找到一個絕配的形容詞,決計不需再修改。

「去你的。」

我不喜歡你的答案,和其他人一樣,沒有創意,我以為你會比較了解我,就算這幾年真正見面的次數不多,我們不再天天見面,拉對方的手去上廁所,或一起閒晃一整天一起睡覺,我以為我們穿透彼此靈魂的能力永不受影響。

只有我自以為沒有受到影響。要不,為什麼你來這裡卻不告訴我?若非我一時興起撥了你的手機號碼,一時興起問你在哪裡你在做什麼,我會在這個不知有你存在的城市行走,如同往常。不過,面對面後發現你對我的了解同他人一般,也挺讓人失望。

「我是說真的,你很堅強,你真的很堅強,我常常都很羨慕你,為什麼你可以讓大家都放心不給他們製造麻煩,但是我不行,我就是做不到,我就是沒辦法控制自己,有時候連我都討厭死自己,徹底覺得自己噁心多餘,後悔讓我爸媽生下我,讓他們那麼痛苦。」

「那就停止寫字!」

「不要再寫了,你寫太多了!」

「你說寫字是發洩是救贖,結果你越寫越多只是越陷越深,你寫的每個字都纏著你要把你勒死了你還蠢地把它當做鎮定劑服用,而且過量服用!」

我不該發脾氣,但我還是激動起來,可能因為你總共說了三次我「很堅強」徹底激怒了我。事後我想,知道我們的人會罵我對你的態度,那些唯唯諾諾小心翼翼對待你的人。連我都罵我自己。

「連這個都不能做的話,」

「我就真的沒救了。」文字是你唯一能和這世界和平共處的管道,你總是這麼說,在這過度喧鬧浮誇的世界。

「可是當你寫字的時候你有變好過嗎?」

「……沒有。」CD PLAYER裡「Yesterday Once More」讓沉默的空氣下降的更為緩慢,降落在房間的過期的書報雜誌、漂亮的餅乾空盒子及所有沒有秩序的陳列,我的地盤太懷舊太美好,和我的質問不搭調,卻和你的書寫相似地狂放。

「看吧。」

「每次我正在寫的時候,我真的覺得我好起來了,每件事都飛快流暢地在轉動,所有的畫面都很清楚,我不會像買東西忘記付錢或忘記自己車牌號碼地那樣忘記他們,我知道他們誰是誰……1號2號左邊右邊上面下面都排排站好……剛寫完的時候我覺得我好了,一切都那麼美那麼有秩序……但是沒有,當我走出門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沒有好,也不會好,今天不會好明天也不會好,就像比薩斜塔不會明天突然變正一樣……」

「比薩斜塔明明就可以扶正,那是當地居民怕流失慕名而來的遊客少賺錢所以決定讓它繼續斜下去,你想想看,正的塔到處都有,誰會想要跑大老遠只為了看比薩『正』塔?」

「你真的很堅強。」你盯著我,像漂洋過海來到千年寶窟前,在伸手前用眼神虔誠膜拜。

「又來了,不要再說這句了,我哪裡堅強?我只是懶的在你們面前叫而已,你不能沒看到就說我堅強,你怎麼知道搞不好我比你還脆弱?」

我拿吸管攪得咖啡的冰塊在杯子裡框啷框啷的互相碰撞著,下意識地流露出不耐煩。冰咖啡、老情歌、一屋子的雜亂無章,我和你一樣感性地無可救藥。

「當大家都在呼天搶地的時候,你可以很冷靜很理性地突然插進一句話,就讓大家覺得問題解決了,大家在抱怨的時候,你就不說話已經開始在想方法了,很棒,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太特別了,跟別人都不一樣,我認識的人裡面只有我的醫生可以跟你一較高下。」

「謝謝你喔,如果你是男人的話,我現在一定會馬上愛上你。」即使我不想跟專業的醫生相提並論,直接而毫不吝嗇的稱讚,在你眼裡,或方或圓或扁或長,我始終是最寶貴與眾不同。我想我也是喜歡你這一點,我們才會成為朋友,真正的朋友。

「一定要男人才能愛嗎?」你眨眨眼。

「啊?」

「開玩笑的啦。」你笑的好開心,為了自己的小惡作劇洋洋得意。

「不一定啊。」我老神在在地望著你。

「啊?」換你嚇一跳。

「開─玩─笑的──」我翻了翻白眼。

我們兩個都笑了,冰咖啡和熱咖啡的氣味和在一起,我願意用這幾個月的混亂來換取這一刻的輕鬆曖昧──假使這麼多這麼深的憤怒失序是為了迎接你今天的到來,我願意被他心裡翩舞的神狠狠推開,從此不再有恨。

「下次你來這裡的時候,可不可以打電話給我,我會去接你。」

這是我真心的希望。你搖搖頭,混合的氣味瞬間消散,壁壘分明。

「我本來,不想告訴任何人我到這裡來,我只是不想對你說謊。」

「我想一個人來,住幾天,然後就安靜地離開到下一個地方。我不是來拜訪朋友,我是來旅行,一個人旅行。」

你托著腮,幾乎回復了那股淡然。

「辭職的時候,有存一點錢。」托住的手讓你的下顎線條露出來,俐落短髮配你的臉型正好。

我永遠都會記得那條漂亮的曲線,下巴尖細的人容易為愛付出,遍體麟傷地沒有自己,他們時運不濟並且不懂記取教訓,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傷只記得自己的委屈受挫,忘了沒有人要求他們必須犧牲奉獻。

「那是因為他不在吧。」

「不是。」那麼你的手指頭為何顫抖,拙劣到重新點起一根菸都無法掩飾。

「你知道嗎?」

「嗯?」

「我不是堅強,我只是,沒有時間難過。」說這句話好像在吐。

「在『過生活』的人,沒有時間難過。」吐出來不舒服可是也收不回去。

想難過的時候發現被日子趕著跑,來不及哭喊先顧著眼下的秩序正常運作,等到能夠放手了,日子跑的夠遠了,遠到看不見春雪無聲無息融化的那一天,我已經不知道有什麼好難過的。難過?是強取意義的追悼吧?我寧願不堅強,每每在疲累邊緣,回憶就自動回溯到那一天,春雪融化後,被不規則尖銳物畫過的泥濘地表。強迫重複的自憐追悼令人作嘔,偏偏,不規則尖銳物畫下的傷口,比刀子畫過的要更疼痛,疼痛地更久。

「但你從沒有放棄過什麼。大部分的人會坐在地上哭鬧打滾,被安慰夠了才會起來繼續工作。雖然你裡頭那塊玻璃裂痕密密麻麻像個超大的蜘蛛網,可是你沒有自己敲碎他們過,太特別了。所以,我才說你堅強。」你對著我比手畫腳地說明,彷彿蜘蛛網佈滿我的身軀。

「要不然,你根本是天底下最脆弱的人。」

你走了,再沒有人數的出玻璃上有幾道裂痕。

「我要回去睡覺了。」

將最後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你不是回家,是回旅館。旅館有乾淨的床單、棉被、一天份的牙膏、二合一洗髮乳、小肥皂,乾淨地提醒你三天兩夜的寄居完成就該轉身離去到下一個迎接你的旅館。

旅行為何要有終點?終點又是哪裡?

「有事的話,打電話給我。」心裡的直覺叫我要說。

「如果我打給你,你沒有接到,怎麼辦?」你說的不是直覺,而是你不曾料想的預謀。

「你可以多打幾次,或者留言傳簡訊給我。」

「如果我只打一次,不留言也不傳簡訊呢?」

「那就是緣分啦。」

「你會不會後悔沒有接到我的電話?」我會。

「不會。」「我會再回電話給你。」但我習慣給你肯定的回應,讓你安心。

「很好。我愛你。」

「我可不是男人喔。」

「我知道。一定要男人我才能愛嗎?」

「不然你幹麻像一個無親無故的孤兒這樣到處旅行?」

你獨立,內心卻潛藏不願明說說不出口要人抓住你的渴望。

因為我們都不是他。

我們也不是你。

你眼裡的繁花天堂和百煉地獄我不曾行經,我是一頭默默的恆溫動物,冷眼看你在冰火中獨舞,不言不語走進人群裡。

「──如果我死了,他會難過嗎?」

我們希望親愛的人不為我們所苦,但總是會有一個人,我們希望他為我們的消失痛苦,以補償他看不見的,你或我的眼淚。

「……如果你死了,你還記得我會怎樣嗎?」以前我們常玩一些交代遺言、以為自己得絕症或想像出門過久的對方意外逝去的遊戲。一旦在乎並擁有了,就會擔心失去,大抵人們對死有著最深的恐懼,亦有最綺麗淒美的幻想,才會對此樂此不疲。

「……你會三天腦袋都一片空白,然後有一天走著走著就突然放聲大哭,停不下來,吃不下,睡不著,很久都沒有辦法恢復正常……我竟然還記得耶──」

「我會難過。」「每個跟你有關的人都會難過。」

「──他也會嗎?」

「當然。」為什麼你不掉眼淚,在我們面前只是笑的燦爛?我好想看見你的眼淚,在你潰解的時候緊緊抓住你,讓漂浮的你重重踩在這地上。縱使我明白,我無權強迫看清生命本質的你矇蔽雙眼虛偽歡笑。

「再見。」於是放手。

你的身影瘦長,蒼白虛弱早就被折磨地沒有重量。

再見。我也愛你。很愛你非常愛你。

所以很高興,你終於伸展開來不再受挫掙扎,遠離紛擾狂亂煩躁,身心平靜輕盈,毫髮無傷。






多愁善感給Y。期限是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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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umitaro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