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開學了,算一下接下來的四個月也將會是非常疲累的過程。

但既然只是四個月,應該閉上眼悶個氣就過了,等到下半年來臨時,回想起這四個月應該會跟之前的日子一樣模糊。所以先不管了。今天聽了很多人說話,很久沒有那麼專心地聽那麼多人說話,頭覺得非常痛,但無論如何必須多少記一下。因為根據虛構中的專家指出,人睡過了一夜後會忘掉百分之三十的東西,雖然沒有根據,但聽起來還是非常恐怖,如果睡過一夜後不小心死掉的話,豈不是會忘掉百分之百的東西?這樣想起來就覺得非常糟糕,會流失很多珍貴的東西。反正最近腦袋空空,在書寫任何事都無法拿捏以至於什麼都沒寫的情況下,就暫且用紀錄來代替創造。

今天去了樂生療養院一趟。

老實說上次去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忘了療養院的位置,坐公車的時候還不小心提早下站。沒辦法,因為路程有點漫長,先從淡水坐捷運到西門町,再從西門町6號出口搭635的公車過重新大橋到新莊。而且與其說樂生在新莊,還不如說它在新莊和桃園的邊界上,坐在公車上如果沒有記熟站牌,在漫長的路途上,坐著坐著會產生一種「我是不是坐過站了」的恐慌。因為它的確快到桃園了,前一站是丹鳳國小。

住在淡水後,覺得無論要去哪裡都非常麻煩,淡水本身就是一個小而美的套房,待在套房裡只要有食物、書、影片跟棉被,青蛙就可以在溫水裡游泳,即使是蝶式跟狗爬式都沒問題。但是青蛙還是必須跳出來,一直待在溫水裡的話,視窗比起井口沒有大多少。

大概因為小時候住新莊的關係,所以比較在意這件事。每次從三重到二重再進入新莊的時候,都會有回家的感覺。

總之到了樂生後,距離跟友人的約定已經遲了一個小時。進入門口時我感到非常慌張,因為大門的位置已經往旁邊遷移,捷運工程大剌剌地跨了過來,就像是國小上課時硬是把手臂跨過線來的隔壁男生,超線就算了,還把手放在我的課本上,叫我要怎麼看字嘛?怎麼樣都推不回去的強力手臂,心裡簡直想拿把刀砍下去算了。原本進門就可以直直看見一條往上坡的路,現在變成了異常的S型脊椎。如果是一個原本175的帥男有了S型脊椎,身高會馬上變成人人喊打的170以下,不僅可以把的妹會少掉一大半,還會被評為優生學不良成為父母回絕婚事的好藉口,以現代來說處境非常悽涼。

樂生院的大門口仍然寫著訪客須登記換證(老實說那還能叫門口嗎),但是有點發福的老警衛坐在辦桌會用的紅色鐵椅上發呆,並沒有要攔住我的意思。

朋友之前幫院裡的病友湯祥明伯伯拍了一隻小短片,這次他跟一個學長約好了時間,拿片子來給湯伯伯。

那我為什麼跟著來?老實說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除了生平愛湊熱鬧,簡單來說就是有件事要完成,但不是誰規定的,而是心裡隱隱約約覺得「可能必須要完成這件事」,會不會完成、期限是什麼時候、要做成什麼樣子……一點概念都沒有,但向來心裡覺得只要有一點可能,就會盡量地慢慢向那道光靠近,就是這樣而已。莽撞地跌進來。

湯伯伯的房間是在日間醫院建築物旁邊下坡的平地組合屋,大小大概是兩坪半到三坪(我目測),一張單人床上還多蓋了一張花色的棉被做床單,應該是天氣冷的關係。一張鐵書桌、幾張椅子還有櫃子,不管是什麼東西都是舊舊的黃黃的,就是一走進去就會覺得「這是老人家住的」的房間。

牆上貼了非常多照片和立法院的會客證,印象很深刻的是照片與照片之間貼了一張紙條,仔細的字句想不起來,大意是寫著誠實的胸懷是最重要的,想來應該是湯伯伯自己寫的。比較奇怪的是不知道是誰,在牆上貼了很多美少女戰士的貼紙,甚至連電話的聽筒上也貼了一隻月野兔變身後的月亮戰士貼紙。以這個漫畫流行的年代來說,應該是好幾年前貼的。現在小女孩的新寵,至少在前陣子,似乎非常喜歡珍珠美人魚,有些小男孩熱衷於收集甲蟲卡,四驅車失去了以前的瘋狂熱潮,但仍保有一小群固定的客群。

湯伯伯是個文人,他頭戴著藍色毛帽,身穿深藍色長袖和暗綠色「e’s」的無袖夾克,腳穿著運動鞋,但是運動鞋的四周已經都破了,破掉的程度是年輕人一看就會決定要把它扔進垃圾桶以免穿出去丟臉或和上半身不搭調的糟糕程度。可是湯伯伯仍然穿著它,而且還充滿文藝氣息。牆上掛了兩幅他畫的畫。一幅是他剛進樂生時十九歲的自畫像,一幅應該就是他初戀女友的畫像(這個故事就是朋友拍的小短片),畫象中的男女非常清秀,筆觸十分細膩漂亮,神情也很生動清楚。鐵桌的抽屜生了銹,桌上擺了一排書,都是唐詩宋詞等古文的書,書皮都泛黃,像是你現在去翻父母親的書櫃,那種書頁滑滑薄薄翻到最後一頁售價只要二十九十九元的書本。只是每一本都很厚。鐵桌前面還有一張桌子,忘記是什麼樣式了,但桌上擺著一個厚厚的黑色資料夾和黃色、藍色兩支麥克風,看來湯伯伯也唱卡拉OK。鐵書桌旁邊的櫃子則擺了一大排電影的光碟片,光碟片上又是擺了一排書。

民國四十幾年院區還沒開放的時代,湯伯伯會騎腳踏車偷跑出去,騎到西門町去看電影。偷跑二字聽起來很簡單,事實上在那個時候院區是用鐵絲網圍起來,有阿兵哥駐守防衛的。偷跑中如果被發現阿兵哥會鳴槍警告(在醫院裡鳴槍),被抓回來的下場有兩種處罰方式,一種是關禁閉,禁閉室沒有電燈沒有盥洗室,砂石地面非常髒,地上有一個小洞讓你大小便,關在裡面不知日出日落,藥和餐點由禁閉室的狗洞送進。但是關禁閉總比被院方強制驅逐出院好,出院後沒有親人可依靠,想找工作,「胎疙人」的印記就像鬼一樣人人害怕人人鄙夷。

小時候玩紅綠燈、捉迷藏或是一二三木頭人,常常有一個很衰的孩子會負責當鬼,可能是討人厭被排擠或猜拳的運氣非常不好,總而言之他會一直當鬼,當到最後他會氣的難過哭起來,喊著說不要玩就跑走了。當一輩子鬼可以流下非常非常多的眼淚吧。

和湯伯伯說話的過程中聽到了之前不知道的院內事務,也聽到了非常多傷心的故事,例如戰後院內的自殺潮,五天內就有三個身邊的人自殺,自殺的方式有切腹、吊頸、投水池、吞安眠藥(吃六顆以上加飲熱水)、吞DDS(一周原本只能吃四分之一顆25gram,想死的時候就一次吃掉三十顆配酒)。或者是四肢因為失去知覺而在切豆腐時切掉了自己的手指,白色的豆腐變成一片血紅等等。諸如此類非常多的故事。

我們也看到了治痲瘋(漢生病)的藥,有兩種,一種是DDS,白色的約0.5mm大的圓餅藥丸,上面寫著大寫的「M」。另一種是V66,是暗紅色跟深紅色組成的膠囊。DDS是我們熟知戰後發明的新藥,小小一顆無色無味,吃一點點可以治病,吃多了可以要人命。

現在一顆白色小藥丸藥量是20gram,一個月吃一兩顆就可以。但在民國四五十年,同樣大小的一顆藥丸藥量卻足足有100gram,醫生在開藥時並沒有給病人服藥指示,藥袋上也不會有任何說明,許多病人因此服藥過量致死。於是有人發現「想死可以吃DDS啊」,是一種非常怪異的藥丸。據說V66的治療效果比較好,但因為吃藥有副作用,臉部和嘴唇會暗沉發黑非常難看,要直到沒有服藥的一陣子後才會恢復原來的膚色,所以許多人選擇不吃V66。

湯伯伯說話的時候會不時地用左手敲著椅子的扶手。談話中我們隨意地轉換位子,三人並排坐在花色棉被鋪著的床邊時,我看著湯伯伯的臉,他有時笑著說話,有時很生氣,右眼會流眼油,而在他背後正好是一張他比現在年輕的照片。說年輕也只是幾年前,但看的出來幾年之內歲月帶來的變化。老人斑不留情地爬上了臉的四周。

這次見面我並沒有問起湯伯伯的愛情故事。他的言談透露出他是一個不斷在思考並整理思緒的人,我覺得自己沒有準備好就去找他太粗魯,太莽撞了。

和湯伯伯聊過兩三個小時後,天色暗了,是吃飯的時間。我跟朋友兩人上去找學長。湯伯伯說「他一定在七星舍」,非常肯定的這麼表示。七星舍就在上坡路員生消費社的對面,很容易就找到了。學長、呂伯伯和范老師在裡面圍著四方桌聊天,三人剛吃過呂伯伯煮的烏骨雞湯,鍋子還在桌上的電磁爐上。

說起來除了我的朋友,這三個人我今天都是第一次見面。但三人大概都是常常在行動、常常和人接觸的人,對於我們的出現根本不以為意,還是照常繼續聊他們原本在聊的正事,並不會刻意多做介紹什麼的,好像在這世界上我們都一樣,我們原來就認識。

呂德昌伯伯是樂生自救會的副會長,金門人,臉型瘦削,嘴邊有白鬍,戴著一頂黑色棒球帽,上面用紅色線繡著「漢生人權」四個字。很好看,我也想要一頂。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呂伯伯,我覺得他長得像我外公,但問題是沒人知道我外公長什麼樣子。

范燕秋老師是師範大學臺灣史研究所的副教授,學長說她是第一位發掘樂生院史和並將其組織(他用的字是「Organized」)起來的人。頭髮短短的像是學生短髮,也有學生的短劉海,戴眼鏡,穿土黃色的大外套,外套非常大,長度直到大腿膝蓋以下,把她整個人包圍看起來就像睡美人穿著大斗篷的瘦女巫,袖口邊竟然還有一圈絨毛。肩膀上斜掛著顏色明亮的小拼布花包,包包的帶子像麻花辮,腳上穿的則是寶藍色軟皮的平底鞋,鞋頭上還有一朵花,相當可愛。

學長不知道叫什麼名字,整個人充滿健康正直的氣息,像是悲慘世界要演出時絕對會選他演出革命領袖搖旗吶喊的正派人士。正直到你會忍不住擔心地拍拍他的肩:「老兄,你有按時打手槍嗎?」(希望這篇不會外傳)。穿著就是正派讀書人的基本配備,土黃色夾克、牛仔褲、藍色球鞋和後背式背包。

看的出來老師和學長都非常聰明,是會說出很多我聽不懂的話的那種人。呂伯伯的聰明是人生百態看盡的聰明,老師和學長則是書讀的很多的那種聰明。都是好人。我很肯定。通常遇到這種天外飛來(就我的世界而言)的菁英份子(就整個社會而言),我都會不知不覺肅然起敬,尊敬到連一個「幹」字都不敢講。為了緩和自己的緊張和胃翻攪,我會在心裡幻想他們演起戲來手忙腳亂的樣子,更惡毒的話就幻想他們跳舞的樣子。實在是太開心了。跳街舞或肚皮舞都好。這麼一想我就能感到非常快樂,心中寬慰的不得了「你也有做不到的事嘛」。真是容易滿足的傢伙。

在這三人談論著樂生院最近的行政事務時,我就是這樣一邊聽,一邊靠著幻想度過的。因為是從談話的一半加入,有很多行政的討論是院民和長期在此進出的院外人士才了解。我是非常外圍的人,對法律條文一竅不通,加上起床後還沒正式吃飯,集中精神幾個小時後就不行了。

呂伯伯的房間比較大(他說有八坪),但其實也非常老舊了,黃黃舊舊的,天花板有灰塵蜘蛛網,有鐵的東西也生鏽了,還有一隻老鼠喬治沿著流理台到天花板的管線跑上跑下。喬治跑出來的時候我們都嚇了一跳,但呂伯伯連轉頭都沒有,似乎非常習慣有喬治的陪伴。房間裡有一台電視,電視上正在放之前開協調會的紀錄影片。我看了一下,老實說完全看不懂,大人的世界實在太複雜了,只要律師開口說話我就好像聽到了阿拉伯話,完全無法投入。那時候我才意識到,我不僅外圍,還真的是自成了一個自給自足的世界。雖然到目前為止我都覺得活的還滿好的。

呂伯伯提到政府說要修建院舍請他們暫時搬遷,但他堅持不行「一旦搬了就回不來了」。我也覺得很有道理,就好像當兵的時候絕對不要傻傻地把女朋友託付給兄弟,因為一旦照顧了就回不來了。中間還提到國民黨和民進黨都提出了條件來爭取樂生院的選票,好像是關於完整遷院的事,雙方都提出了一個新的地點。總之看來兩黨都想為自己的黨派鋪路做形象,好在歷史上留下好的一筆,否則樂生院的選票才幾十張,何必這麼大費周章的爭取呢。當然當選後會不會兌現承諾誰也不知道。

最後呂伯伯帶我們去參觀院民最近新成立的手創博物館「樂生故事館」。說是博物館其實就是兩間互通的展覽室,過去來看紀錄片、攝影展的時候都是在這裡看的。展覽室的前身是什麼我不清楚,但看走廊的牌子,這裡以前好像是行政醫療區。



入口第一間展覽室擺了從樂生院裡挖出來的很多化石,非常神奇,竟然有許多500萬年前的群聚化石,足以證明台灣以前是在海裡的。很多化石的搶救人都是呂伯伯。看到那麼大塊的石頭,覺得長輩要跑來跑去真的很辛苦。有的石頭,用很爛的比喻來說,跟連勝文的肩膀一樣寬大。另外還有一些陪葬品,是從院裡靠近龜山的迴龍區發現的古墓挖出來的。是早期墾荒移民楊仰峰的墓,時間超過了157年,有必須被保護的價值。自救隊和滬尾田野工作室的人正在力求保留這座古墓。



另一間展覽室主要展覽的是樂生院民生活的用品和照片,現場有錄音機可以聽取聲音講解。還有一個小桌子擺了義賣的物品,有T恤和棒球帽,還有論文義賣,主題就是關於樂生療養院。研究者是城鄉所的學生,想必一定寫的非常認真,但一本要新台幣2000元。我大略翻了一下,以對方所花的心血來說,2000元是值得的,但以我的能力來說,還是必需考慮一下。

現在想起來第一間展覽室還掛了歷屆院長的照片。我看了一下。名字寫的很小,看起來很費力。第十任院長游天翔是個好人,湯伯伯說,大部分院長來此接任都是為了從中獲利,但游天翔有真正為院民設想,也是從他開始有為院民添購電動代步車。之前截肢的時候,無論如何只有拐杖可以用。

寫到這邊已經寫了非常多,其它頭腦好的人已經用了很多方式說了很多很有道理的話,我再多說什麼都會顯的太多,只是盡可能地紀錄起來。因為最近還在重新找方向,不管是人生或是其他的(文字也是)。

如果真要多說什麼的話就是,青蛙並非一出生就長成了青蛙。牠從幾千幾萬顆受精卵裡活了下來孵化為蝌蚪,長出後腳、前腳,尾巴漸漸地萎縮消失,變成了小青蛙,要再經過三四十天小青蛙才會變成成蛙。有一群小蛙在長大前就被丟進了相當高溫的水鍋裡烹煮,鍋蓋蓋的緊緊的,想跳也跳不出去。看不到家人,不能談戀愛交配,不能作變成王子的美夢,變成成蛙的過程中發育不順利四肢變了形,從此在池塘裡也找不到這隻青蛙的戶籍。真是一場意外的蛙生。

等到鍋蓋打開可以出來的時候,青蛙已經四五歲大,以青蛙界來說走到了人生的盡頭,閉上眼的永夜很快地就要降臨了。好想知道在溫水的外面,小蛙是怎麼樣變成成蛙的。可是來不及,這麼大塊的斑點遮住了眼睛的視線,什麼都看不清楚了。「呱呱!」熱水裡長大變老的青蛙生氣地叫著。「你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其他在熱水鍋外長成的青蛙完全無法理解這群老青蛙在呱呱叫什麼,還以為牠們一出生就是老青蛙。

來不及,長完了。

時光不可逆轉。


最後朋友在大雨中騎車載我到捷運站坐車回家。我仍然記得他在聽到早期院民以刀切腹把自己腸子脫出來割斷那一段時緊抓我手臂的力道。雨水打的我們臉他媽的好痛。

而這種天氣如果不夠保暖,青蛙的心臟也會感覺刺痛。


註記:
1.還是寫了兩天才寫完。
2.展覽室照片引用自青年樂生行動聯盟
3.重看一次朋友拍的短片後,發現湯伯伯桌上有《追憶似水年華》和《六法全書》等書,我的眼睛果然還是不夠用。
4.老實說謝謝你看到這哩,我正在做囉唆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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