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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怎麼會從一個樣子變成一個樣子,又變到現在的樣子?

我常常花時間思考這個問題。有的人一出生就是一個樣子,而且因為種種

緣故終其一生都是同一個樣子,可以說很幸運也很悲哀;有的人十歲換一

樣子,二十歲換一個樣子,到四十歲的時候又換了一個樣子;有的人本

很堅持保持一個樣子,走著走著卻在某一個點上突然漂浮甩尾整個翻盤

,過去的事情像牛奶倒出後瓶口殘餘的液體一樣,同樣是牛奶卻被留在瓶

子外,滴哩滴哩,嘩啦嘩啦。

 

我的朋友林尤其會讓我想到這個問題。


過去幾年曾經幫家族的人跟林買了幾個塔位,由於都是臨時生病才開始規

,所以塔位很快都派上用場。大概是因為這樣,父親常常嚷著「等我死

的時候你們不要太想我」、「人生在世活五十年已經足夠了」,一天到晚

說胃不舒服會不會是胃癌,脖子上的突起會不會是腫瘤,小指頭麻掉會不

會是萎縮前兆之類的話語。 


由於我也有幾個朋友在我這個年紀就去世了,我認為也許先走的是我也說

定,沒想到父親拍桌說白髮人送黑髮人是大不孝。會不會先死不是誰可

以決的吧?我們為了誰會比誰先死吵得沒完沒了面紅耳赤,還差點大打

出手。後在母親的勸導下,為了表示是真心敬愛父親,我只好也幫他去

買一個塔位。


林是我的高中同學,個子長長的,一直都留著學生式的短髮,笑起來會露

小虎牙和右頰的酒窩。因為招牌笑容的關係她在高中時代很受歡迎。雖

然除了笑容之外她沒有什麼打動人心的地方,不過高中生並不需要什麼打

動人心的東西,青春已經夠令人煩心了。


連我都曾經對林心動。不過很快就放棄了。因為實在太可愛了,如果閉上

想她躺下來打開雙腿的話,感覺就像把義大利麵的青醬塗在水煎包上

一樣怪異,雖然可以吃,但多少有點失禮。總而言之這樣可愛的女孩子沒

有意外的話,應該會成為男友的隨身行李,或者有男友在身邊充當小叮噹

口袋,然後結婚生子過完一生。


但是這樣可愛的女孩子現在卻成為一個專賣生前契約的業務員,而且也沒

有結婚。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現在殯葬業可是熱門的行業,想進去還不是那麼

容易呢。再說,她也不是美容修復師。有一次林介紹了一個美容修復師給

我,是個腕很漂亮的女孩子,認識一個月,第四次約會在公園聊天的晚

上,說話正說到一半,「你的皮膚真好」她用雙手摸了我的臉。從此我再

也沒有打過電話給她。


林的人生到底在哪一個點上轉彎了,這一直是我好奇的地方,也是高中同

班男同學都好奇的地方。


「有男朋友嗎?」

「前陣子剛分手。個性不合。」

個性不合是個好理由,也是個好藉口,只要說出這句話就沒有人可以反駁

。感覺好像讓小袋鼠和小螳螂結婚,雖然明明都會打拳,兩個小動物在一

起也很和氣,但只要有一方說出「牠不是哺乳類」或「牠明明就不是昆蟲

」之類的話,也沒有人可以反對他們分開的。因為是事實啊。


因為是事實啊。小王子為什麼不會對玫瑰花說出這種話?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說啊。」

「為什麼會想要做這行?」我問。


一邊幫父親確認塔位,一邊和老同學聚餐敘舊,真的是非常划算的商業午

餐。

 

林不知從哪一年起就拒絕參加同學會,除非跟她談公事否則是見不到她的

。當初的夢中情人現在到底過的是怎麼樣的生活呢?同學會每見一次面就

猜一次。偏偏這年大家都過得相當健康,也沒有人想拿自己的親友去開

玩笑。只有我運氣很好,見了她好幾次。


「因為,被丟掉了。」林想了一下,語氣非常平淡像是在睡眠中一聲不響

地死去。

「被丟掉?」

「嗯,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掉到海裡面的話,一定要想辦法划水的吧?」

「當然,就算不會游泳也要掙扎一下。」

「划得不好的話,溺死也是有可能的。但是,也有划得越來越好,然後就

留在海裡面的人。」

「像美人魚?」


「不,美人魚只是抱持著愛是犧牲的性別偏見童話故事。是像凱文科斯納

的電影《水世界》裡面長出腮的人。那部花了很多錢但拍得很糟糕的電影

。」


真奇妙,以前的林並不是個善於批評的人。

 

「所以?」


林低頭吃了起來,先是配菜的羅蔔乾、蔥蛋和魯豆乾,然後是主菜的炸排

骨,最後才吃白飯。蘿蔔湯喝了一半,吃了淋上奶油球的茶凍,看完兩本

八卦雜誌和一本財雜誌,一直到喝冰咖咖的時候,林開口了。


「我被丟在山上了。」


原來如此。


很久很久以前,大概快十年前吧,一個夏天的夜晚,二十歲還在做代書的

林和一個朋友一起騎車去山上,突然有一個瞬間,就像美容修復師用她修

復屍體的雙手捧起我的臉的那個瞬間,朋友離去,留下林一人在夜晚的山

上。


「車子呢?」

「他騎走了啊。」

 

說是山上也不是多高的山,就是有著安樂園的那種小小丘陵,通常風景都

很漂亮,也很安靜。


總而言之林打算走下山。如果跟墳墓一起待到早上的話,會被太陽升起之

前的水氣冷死的。


「再怎麼說,把女孩子獨自留在晚上山上的墳墓實在是過分地不可思議,

該怎麼說呢,那真的是很黑很黑,有些地方的路燈根本是壞掉的,我是個

連睡覺都要開小燈的人喔,實在是黑得可怕。心情真的是非常複雜,好像

明明還活得好好地卻被關進棺材裡動彈不得,胸口悶得不得了好想吐。」

 

 

在那黑暗之中林做了很多事,大叫、拍手、蹲下抱住自己、匐匐前進、唱

歌,還有數羊。數98479的時候差點絆倒。由於山上沒有任何人,林

也趁機模仿中山穗大聲問候死去的舊情人。當然是用日語。那時候的林

還是個相當客氣的女孩子,平常不會大叫或大聲說話,臉上老是掛著招牌

笑容,簡直像是工廠統一出產的笑臉娃娃。


「我那時候邊走邊想,他會回來吧,他一定會回來的,他是那種會回來的

人,他現在可能騎車騎累了,停下來在海邊看海也說不定,可能是輪胎破

了,機油沒了,還是電瓶壞了,總而言之等下他就會回來接我,正在下山

的我會遇到正要回來的他,然後我要跟他道歉請他原諒我,兩個人就這樣

笑著合好吧。」


結果沒有。

以現在的話來說就是「被朋友絕交了」吧。

「那陣子我因為種種緣故過地不太順利,晚上睡覺總是做惡夢。非常非常

可怕的惡喔,先是被人用刀子追殺,在革命的時候被敵方抓到然後處決

,被法國大革命的斷頭台割下頭,在戰爭中被地雷炸死,在城鎮大火中燒

死,也有被大海嘯沖走,還有一次被槍打中大腿然後輪姦完再補上致命的

一槍。白天的時候總是非常努力地過日子,到晚上就不行了。所有的惡夢

像烏鴉和蝙蝠一樣地從四面八方飛過來,在黑暗中分不清楚他們的方向,

也沒有能力把他們趕走。」


「他怎麼可以這樣拋下我呢?」林問。

太太們沒有追上垃圾車時也會說出這樣的話,林彷彿是太太們手中垃圾袋

裡被女孩子丟棄,跟果皮空罐混在一起的洋娃娃。


林絕望地閉上眼睛。閉了很久很久,陷入黑暗中的黑暗,完完全全的,深

深的黑暗,黑到連惡夢都看不見。然後她慢慢躺下來,再次打開眼睛看天

空,滿天的星星佔滿雙,流進心裡,一顆星星的名字她都叫不出來,除

了杓子形狀的北斗七星。她感到安心。兩道淚水順著林的臉流下。


天亮了,林走到山下,兩隻腳兩隻手都是傷。她走了一段路,攔了計程車

回家,洗澡 ,換長袖長褲,搭公車去代書事務所上班。


在同事手指被紙畫到大叫的時候,林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她發現自己變成

一個非常冷漠的人,一個月後辭了工作搬了家。


原本還能聽別人說話,那一夜之後她卻完全失去了耐性,連一個字都聽不

下去。

 

比方拿作夢來說好了。有的人一見面連今天是陰天還是晴天也不關心,便

著急地說自己做了惡夢,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惡夢並不妨礙第三行星的運轉

,可是不問又很失禮,因為人家正等著你問啊,做了夢的人好像不把夢說

出來下午就會發臭過期一樣:在夢裡吃下了十公尺的壽司捲、喜歡的皮包

長出四隻腳變成會跑的小狗、最不擅長的數學考試交了白卷不說還揍了監

考老師、被現實中最討厭的人告白還順利地交往、家裡的門無論如何打不

開、被松鼠當作松果一樣地吃掉……種種惡夢都等著林給他們「果然是世

界上最可怕的夢」的讚賞。


林只看得到自己的惡夢。

「我被那兩個男人追趕的時候有一個女人經過,我跟她大叫求救所以她跑

過來,可是她跑過來的時候男人馬上對她開槍,然後也對我開槍……而且

她先死,她在我面前被那兩個男人凌虐最後在頭上開一槍……大腿的血不

斷冒出來,男人一邊強姦我還一邊把手指插進大腿上的彈孔,我痛得要死

可是分不清楚是哪裡比較痛,真的是不知道哪裡比較痛啊,想要叫可是一

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我轉過頭去看那個女人,她也在看我,為什麼?因為

她死的時候眼睛沒有闔起來!然後我也死了……如果我不叫救命她就不會

死了對不對?為什麼我們要死?為什麼我們要被殺死?為什麼我要一直被

殺死?……為什麼我要拖別人下水?她是為了我而來的……


本來都是自己一個人死去的,孤獨地死去沒人知道沒關係。這次卻有人因

為自己而死。


 

可是,那不是只是個夢嗎?

 

「為什麼不告訴別人你的夢呢?」

「這麼可怕的夢可以告訴誰?有誰在說惡夢的時候會想要聽更可怕的夢?」

 

林在淚水中醒來。很想再睡,不過只要一閉上眼就會看見兩個男人的臉所

以坐起身。天還黑著,安安靜靜。林在黑色的清晨中自言自語,然後痛哭

。大概只有小鳥聽見。


那陣子林總是很晚入睡,睡了一下醒過來,以為睡了很久,看了時間發現

才躺下沒多久,可是醒了之後再也睡不著了,一整天過得昏昏沉沉,決定

晚上要早點睡結果到了夜晚精神又變得非常好。這樣的睡眠模式循環著,

好像哪一家的調皮小孩為了聽錄音的「歡迎光臨」在自動門前面跑來跑去

,門一直開開關關冷氣不斷流失那樣地糟糕。

 

但是,原本都還能普普通通地過日子。下山之後就不行了,在夢裡經歷各

各樣的死法的痛楚,終於清清楚楚地傳達到每一根神經,崩潰斷裂。林

無法承受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的痛楚,一點點都不行。她只好辭掉工作、

搬家。


「看房子的時候房東問我介不介意窗戶外面是墳墓,雖然表情有點為難但

心裡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很溫暖。其實喜歡得不得了。」


林在山腳下租了房子,曾經共度一夜的墳墓堆反而顯得十分親切,晚上睡

也不用開小燈了。她在傍晚騎車上山拜訪山路深處的安樂園。


「不知道是八字比較重還是沒有陰陽眼,從來沒有遇到任何奇怪的事,一

事都沒有喔,所以才會越來越喜歡吧。」


沒人管理的墓園她就坐在那裡發呆,有人管理的她就跟他們聊天。守墓的

理員一開始都勸她晚上危險早點回家,後來說著說著又忘了讓她走。原

來他們那麼寂寞。


「死人很好啊,每次都很有耐心地聽我說話,不會搶話也不會傷害我。比

來,活人真是麻煩多了。」


林決定去生命事業應徵工作,因為沒有特殊的才能所以只好應徵業務員。

作的時候聽到了各式各樣的死法,有非常普通的死法,也有非常過分的

死法,那些死法讓她產生了情緒。林再次為了別人而哭,她很高興確定自

己仍然是個人。


在生命事業工作後和一些男人交往過,有超商店員、大樓警衛、安樂園警

、網咖店員、急診室醫生和夜間貨運司機。他們全部都是不同類型的男

人,唯一的共同性是都在夜晚工作。一開始因為同樣習慣黑暗所以很快就

敞開心交往,不過日子久了認識深了沒有共通話題,大夜下班後無法馬上

入睡的失眠症狀又搞得兩人相當焦躁只好分手。


「每次白天見面的時候都好像失了憶的陌生人,花了一點時間重新進入交

模式後偏偏已經天已經黑了。真心喜歡對方的話,應該白天也會想要見

面說話的。從夜晚開始的戀情如果不能延續到白天,或許就算不上是真正

的戀情吧。」


後來最穩定的一個是在天文台工作的傢伙,是林去逛天文台時認識的,整

交往了三年。比起其他人,天文台傢伙和林是最合得來的,有專業的領

域,都喜歡看星星,可以一直說話,也可以一直不說話,而且還是從白天

開始的。不過最後還是分手了。


「如果是三角習題還不難解,如果是兩個人之間的問題應該也不困難,因

真的很合。問題就出在,這是扎扎實實的四角戀情啊,一點勝算都沒有

。」


「你們兩個都搞外遇?太誇張了吧。」

「不,沒有別人,我從來不在還沒分乾淨的時候就把別人扯進來。以這點

說我的道德感還滿重的。」


「所謂扎扎實實的四角戀情,是他和我,還有他的黑暗和我的黑暗。」她

說。

「你不覺得四個人實在太擠了嗎?可是他不肯放棄他的黑暗,說什麼那就

他小時候睡覺要抱的小毯子一樣,其他人都是因為工作賺錢或者心情不

好才跟黑暗共處一室,而他是打從心底喜歡黑暗想要認真研究黑暗的。可

是憑什麼我要先放棄呢?有的人長大了才發現自己原來生下來就是左撇子

,是被打才改用右手工作的。我就是這樣的人啊。」林嘆了一口氣。


「最討厭的是他對每一顆星星的名字和由來都知道的清清楚楚。你也知道

我高中就不喜歡讀書,再怎麼喜歡星星也不會像背九九乘法表一樣地把他

們記起來,我在他面前說喜歡黑暗就像在袋鼠面前說自己擅長拳擊一樣愚

蠢。沒辦法了只好協議分手。說起來黑暗是我們兩個人的元配,我們兩個

才是對方的外遇呢。」


原來也有這樣的戀愛。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煩惱,各式各樣的死法,當然

也有各式各樣的戀愛。

 

「真抱歉,都在說自己的事,都忘了你是客人。」林笑了笑,露出了小虎

牙。

一瞬間我覺得好像回到了從前,回到想像她躺下來打開雙腿就感覺很失禮

的那個從前。

 

林的酒窩還在,可是那酒窩好像已經不是當初的形狀,不知道是擴散開來

還是鬆弛了,總而言之有點不一樣了。林有了比酒窩更能打動人心的東西


「不不,我覺得很有意思。你平常應該不太說這些吧?」我說。

「第一次完整地說出口呢。」

林喝冰咖啡,我喝紅茶。

「對了,曾很難過喔?」林突然想到地說。

是那個美容修復師。

「什麼都沒說地不再連絡,真的是相當過分喔。她可是難過了很久,有一

次差點把臉畫壞了。」


「把電話給我吧。」不知道為什麼,我也常常想起她。還有她手的觸感,

很溫柔的一雙手。手腕的骨頭很漂亮,銀色的手鍊晃啊晃的非常可愛,說

不會讓人接不下去的女性。我說最近髮線變高了,她說讓我看看,然後

用手摸了我的臉「你的皮膚真好」。


也許不是因為和屍體間接接觸,是因為很久沒碰過女人,體溫讓臉發麻了

吧。

「啊?你沒有嗎?」

「後來,不小心把電話刪了。」當然不是不小心。


林很俐落地按了幾下手機。

「號碼傳給你了。」

「謝謝,我會打給她的。」

「既然這樣,」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怎樣?」我問。

「把幫爸爸買塔位的事忘了吧,回家跟他說過陣子會推出特惠方案,不要

現在買。或者請別人來買吧。」她說。


「可是我沒有兄弟姊妹啊,爸爸不想自己來,也不能叫身為伴侶的媽媽來

丈夫買吧?太殘忍了。」


「不要囉唆。你總有表兄弟姊妹吧,隨便叫誰來都好,就是不准你來!不

跟別人買吧。」


「如果你是想幫你朋友出一口氣的話我可以理解,但一開始就可以說明的

為什麼把故事說完了才叫我走呢?」


雖然是有趣的故事,不過大概因為不是特別快樂的故事,原本沒什麼輕飄

身體聽完以後變得像是用嘴吹好的氣球一樣被地心引力牽著走,飛也

飛不起來。所以竟然也有被利用的感覺。


「本來如果你不打算跟我要電話的話我也不意外,不過既然你要了,我還

訴你比較好,雖然不知道是你的問題還是我的問題,我想起來還是覺

得不怎麼舒服。」她說。


「什麼什麼問題?」我說。

「就是你跟我買的塔位,總是很快就會派上用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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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umitaro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