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也半年了。

再大個十歲會說,畢業才半年吧,但這半年對所有的人來說彷彿是漫長的,因為生活變得如此不可預期。大學讀的戲劇為我們描繪了那麼多夢想,燃燒了那麼多熱血,在狂喜狂怒狂悲狂低潮之後進入真實人生,”real world”平凡瑣碎地不可思議。媽的好真實。

 

大家見了面問了彼此近況,還忍不住要google一下對方其他人的近況,一個人接著一個人問,考驗對方的搜尋能力,好像當捉迷藏的鬼不把每個人的藏身處找到遊戲結束不了,負責搜尋的人當輸入關鍵字後發現是零筆結果時,感覺也相當懊惱,只能從很久之前從別的搜尋引擎得來的資料推敲拼湊,心裡想著啊對耶不知道他現在到底怎麼樣。幼稚園一路讀到高中,畢業後除了幾個好朋友從來不會想知道其他的所有人在幹麻,直到現在;在班上再怎麼疏離過的,見了面總想知道大家的近況。同學間再更熟的就連家人一起問候,熟到他家人等於你家人,他媽媽生病好像你媽媽生病,他哥哥工作不順好像你哥哥工作不順,即便你哪時有過哥哥。

 

踏出戲劇系才發現一段愛恨交織的關係多難得。兩人世界的愛恨當然容易,和幾十個人愛恨糾葛,則大概是除非去打戰這輩子再遇不到了。

 

走出去了才知道難得。

 

一個小小的封閉的系館,愛與恨的細菌在小培養皿裡無止盡地繁殖滋長,走在這裡,你想著啊這是誰的前男友,啊那是誰的前女友,啊誰最近心情不太好喔,啊大家都覺得誰很奇怪,啊誰跟誰是哪一派,啊誰跟誰走在一起八成是在一起,啊不要在誰面前提誰,啊去年在這個角落誰還在,啊所以誰這樣看我,啊靠又是誰的前男友和誰的前女友,你走到哪裡想到哪裡,在系館中庭的草皮上邊趕羚羊邊問你自己為什麼知道那麼多記得那麼多,他媽的你沒得選擇腦袋就是裝了這些眼睛就是看到這些,偏偏你讀的又是戲劇,心思不夠纖細敏感像娘們怎麼對的起史坦尼。

 

你走在這裡走不出去,那些人那些事繞著你,好像世上所有的鱷魚都被丟在一個大燜燒鍋裡,大家疊得好高好密動彈不得,粗糙的皮膚彼此摩擦,尾巴癢癢一甩打到別隻鱷魚的臉,生氣起來想用手面對面打架也不行喔,因為動彈不得不能轉頭嘛,頂多只能前面那隻用甩尾攻擊後面那隻,後面那隻用嘴巴咬前面那隻,用身體頂上面那隻,用腳踩下面那隻。就算大家都打起來也掀不開悶燒鍋的鍋蓋,熱氣散不出去只會累積輪迴。

 

還要注意力道喔,太大力也是會影響到其他鱷魚的,畢竟大家都疊在一起嘛,所以打起來怎麼樣都不過癮,上次的傷口還沒好接著又要再打架了,真麻煩,要是可以像西部片一樣拿槍對決就好了。

 

相親相愛起來也是挺美好的,可以同時一起感受到太陽的溫暖是令鱷魚永誌難忘的回憶,就像在電影院看電影,好笑的地方大家笑到一起拍手,難過的地方大家都很沉默只有呼吸聲啜泣聲和擤鼻涕的聲音。一般人看了兩三小時電影出門就各分西東,鱷魚們並肩看了四五年;感動歡笑的時候很多,也有別的鱷魚沒關手機或說話吃東西太大聲,或者暗場了還在螢幕前找位子等令人討厭的時候。

 

繞過一二樓紛擾喧嘩的排練場走到研究室,那裡真安靜。原來在系館有那樣安靜的地方,室內的我進的去的那種,院長室不算。書桌一張一張擺在一起,書架上的書靠著彼此,書的內容都不一樣,所有的言語化成無聲的文字畫滿紙張,把聲音和雜思都吃掉只剩沉默,像走進靈骨塔,大大小小不同的骨灰罈排排坐在格子裡,雖然上面貼著老人小孩男人女人的照片,你知道靈魂都不在那裡,不再裝載靈魂的骨灰空蕩蕩把外面所有的一切都吸進去那樣沉默,不管什麼都會被深深深深地吸進去喔,心中一片空白連什麼跟什麼都說不出來啊。只是書本是溫暖包容的,骨灰是寒冷失溫的。

 

我坐在研究室的桌子前,空空的身體一點一滴被注滿,那種安靜彷彿會把我永恆地保留下來,不會被遺忘,不會被取代。

 

當學生真好,被保護的人呢,大家都這麼說。事實也是如此,考研究所的時候就打定主意要在被保護的環境之下生活一段時間,平撫躁動的身心,找回快支撐不住的平衡,學習基本的生活技能──演了那麼多年紀比自己大的角色,生活能力卻低於自己的實際年紀,也低於外面同年紀的人。目前為止都還不錯,不過因為把大學時期遲到翹課、遲交報告、寫報告沒頭沒腦和愛說髒話的習慣帶到研究所,造成老師的困擾,相信也會增加以後大學部學弟妹考研究所的難度;隔行如隔山啊,大學要遵行劇場精神,研究所要遵行論文格式,真是各家有各家的規矩。抱歉了,大家的未來竟毀在我手上。

 

研究所的大家有著各自的生活,有自己的空間和時間,脾氣好,都喜歡看書喜歡戲劇和運動,一周內聚在一起幾天快活沒什麼拖欠的,同學裡也有幾個對日出相當有研究心得的同好,對各式各樣的日出不會大驚小怪也不會打亂生活,茫茫人海裡找到有志一同的夥伴讓我頗感欣慰。而且大家相當有「人性」,生病受傷會馬上想辦法幫你買藥叫你去看病或帶你去看病,令我相當驚訝;以往受過幾年劇場訓練的大家已經習慣忍耐自己的病痛,也習慣忍耐別人的病痛──看到別人的病痛總是感受先於行動──「好可怕喔!」,好像受傷的其實是我們自己,我們也覺得好痛,或者只感覺得到自己的痛,可惜的是感受完了也就什麼都沒了,早就沒有所謂的膝反射,直到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才知道這種習慣有多可怕。想到老師叫劇創組的同學去直接參與劇場實務,我真捨不得,希望他們不要去,怕他們受不了劇場週也因為寧願他們留在原本的地方,免得把那「人性」給磨掉了。

 

我在那裡過著普普通通的生活,讀書工作吃飯睡覺玩樂不管閒事,只有自己沒有角色沒有劇場週的生活,好久沒享受過這種簡單的美好。一開始還不安於這種平靜,慌亂地想抓住什麼以免溺斃,現在倒漸漸過地頗自在平凡。半年來藏在桌子後面,完完全全地沒碰任何一丁點有關表演的事,有時羞於出現在眾人之前,只敢寫寫劇本和躲在後台當crew,演戲的慾望和勇氣幾乎是不知道灑到哪邊的大海餵魚吃。我還能演戲嗎?有點擔心呢,至少現在的我感覺到「我」是紮紮實實存在著,穩穩踏在地上不輕於任何一個角色。一定會回去的。

 

有時研究所的同學數著今天共度了一霄幾刻的不可思議,我愣了一下,根本沒想過要去數那有多少鐘點。過往和大學同學不知道度過多少數不清的白天黑夜,在個性喜好大相逕庭下被劇場緊緊綁著腳一同奔跑,不時踩到對方或給對方一記拐子,曾經也那麼痛恨沒有距離可言的噁心,而今想起來大大小小都是心頭的溫暖回憶。


研究所是什麼東西?什麼東西什麼東西難以言喻,最表面的意義是一張必殺王牌吧,平常帶在身上可當護身符,說不出話的時候,只要打出這張牌,人人皆中招落馬,而我得以脫身潛行。

 

加油,我也只能對著曾google我的大家說加油,一個還在受保護下過日子的人說這聲加油,是一點說服力也沒有的,不過我還是想說。如果沒意外的話,未來還很長,讓我們一起帶著過去五年的那些在”real world”的各一端 keep figh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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